地板被反复擦拭得锃亮,小林虎之介抹掉额头上的汗,半瘫在地板向上望,墙上时钟指向5:59分。
秒针缓慢转圈,咔哒,咔哒,眨眼间就和分针重合到同一个方向。
小林虎之介呼出一口浊气,起身到卫生间拧净手里的抹布,洗手池前的动作不知重复过几次,抹布拧出来的水清澈如初,几乎没有脏水流出。
简单洗个澡冲掉汗味,出来之后就看到手机屏幕上弹出经纪人的信息:我到楼下了。
车辆发动,小林虎之介坐在后座,身形摇摇晃晃。车窗外的天色已经由白转灰,下起细碎的雨。
做了很多遍心理建设,在出发之际心依旧被半吊到嗓子眼,预想里这只是随便过个场的走秀,甚至没有安排他们提前排练,和球儿们台前台后聊会天,流程大致就结束了。
不会有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的。
他也知道,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也不是那个他从杀青后就没见过的人,而是现在正惴惴不安的他自己。
小林虎之介不喜欢感性的自己。
横冲直撞的高中时代在稀里糊涂中度过,抵达人生分岔路口的那一刻才发现只有自己始终留在原地。复读的一年是被抛弃的一年,跟不上同辈和社会的自卑如影随形,笼罩他直至踏入大学,终于达成父母他人眼中的人生关键节点,想象中的解脱却并没有到来,困顿不安的开始,也就意味着随意人生的终止,开始要认真思考今后的每一步路该怎么走。
自念起那日,人生就如同被按下加速键,必须要头也不回地往前走,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被拔掉的刺,也许是在某次雇主的黑脸,又或是在某次失眠后第二天工作时犯的错。情绪被抽走了,却不代表学会了控制。他试图抛掉感性大步向前,哪怕最终没法变得多理性。不如说,从来也没追求过成为什么理性的人。
不懂抽丝剥茧地分析自己,只知道一股脑地把阻碍他前进的东西丢掉,如滚石般前进着。社会没能把他这颗毛剌剌的海胆磨砺成圆润柔软的大福,只在滚动中积灰成泥,形成颗表面凹凸不平的泥球。近看才能发现球体上满是细刺,如绒毛般细微密集。轻揉它会感觉掌心微痒,重握它则会露出本相,立起尖刺击痛手心。
此时坐在车里,前往会场的路上,小林虎之介就感觉自己竖立起了浑身刺,心情警惕紧张。不止是现在,他面对中泽元纪的时候总是这样。
维持刺猬形态并不比伪装成草莓大福轻松,高悬的刺同样向里,无时无刻不压迫着自己。但事实是他往往没办法控制自己什么时候变为刺猬。
向阳拍得很艰难,不似下克上每天都在群体中安然前进,平静的心绪只在初期维持了一段时间,而后便急转直下:拍摄的压力、紧凑的周期和混乱的心情齐齐压到他身上,他一时心慌意乱,岌岌可危。
本就不是擅长处理情绪的人,不出所料的,晚上失眠了。越是失眠越是心焦,越是心焦越是失眠,日子一点点过去,身体在这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中日渐疲惫,他望向自己镜中的硕大的黑眼圈,无声叹气。
拍摄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,但他被困在原地了。他想从沼泽地里迈出脚来,却做不到,想和以前一样捂住眼睛耳朵往前跑,却舍不得。
多希望今晚能睡得好一点,台词能背得再快一点。不是没想过找同为主演的中泽元纪诉苦求助,只是如果找了,他不清楚自己能顺利解决问题还是变得更加心烦意乱。
毕竟最初最小的那份心悸,就是从他开始的。心悸一天天扩大成恐慌,最终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懂,他只好尽力不去想。
他知道自己不懂很多事情,但可恨的是,他又觉得自己真的懂中泽元纪。
早早定下的行程不会因为天气以外的因素而取消,无论不想面对的心情有多强烈,车辆仍会如期抵达。
车厢太过狭小,焦虑在里面膨胀得像个巨人,打开车门就会泄了气,让人觉得不过尔尔。双脚落地后,勇气也开始回暖。
经纪人晚上还有事,把他送到会场后就准备离开,临走前他给小林虎之介鼓劲:“放轻松!”,说完就扬长而去,留给他一地尾气。
来到后场,小林虎之介一眼看见中泽元纪如预期般早早到达。如他所愿,后场除了他俩,还有两个球儿也到了。他特意挑了个中间的时间到,既不会早到只有他们两个,又不至于晚到所有人都在。
中泽元纪看见他,弯了弯眼睛,脸上绽放出一个熟悉的表情,是能和很多个早晨重叠在一起见到的笑。
小林虎之介回以他浅浅的笑。
心情比想象中要平静。很好,就这么度过这个夜晚吧。
无数的光点如同目光,穿过雾霭投向天空,打破了夜的宁静。留给球儿们插科打诨的时间不多,换衣上妆一气呵成,小林虎之介看着镜子里浓妆艳抹的自己,感到陌生又新奇。
他们排成一列站在候场区,熙攘的人群声穿过黑压压的幕布传来,小林虎之介手指蜷缩,手心出汗。俊平在他耳边说着什么,他听不太清,眼神发直地盯着前面人的肩膀,目光悬在空中四处漂移,一会才反应过来,发现聚焦点不知道什么时候越过肩膀集中在了前方的黑色布料上。
他下意识地移开目光,又因为自己习惯性的动作微微脸热。
中泽元纪在附近是件令人心惊胆战的事。纵然大脑再怎么控制,注意力也会生出自己的意识,朝最能激发多巴胺的方向飘。
选择看他,或是不看他,不会有什么不同。心锚抛下那一刻起,就开始以自身作雷达圆心,方圆百里不间断地扫描踪迹,一旦检出便嘀嘀作响。范围内的红点一动,心神也会跟着他走。
小林虎之介已经26岁,他知道自己的这种表现意味着什么。“喜欢”两个字太重,一旦说出口,镣铐便会如藤蔓般缠住双脚,拖拽他往下沉。不前进就是后退,他花了那么大力气才从泥沼里爬出来,不可能再放任自己陷进去。
只是台下的欢呼、倾慕的眼光太惑人,和球儿们的碰面也让他很高兴。人心情好的时候就容易生出能抵抗一切的侥幸,他看着簇拥着的人群,不华丽的灯光撒在四周亦显得光彩动人,一时心中涨满,飘飘然地想,你看,他拥有这么多东西,又何必那么系心于一个人身上呢。转念一想,又觉得不对,既然已经有这么多东西了,那多一个中泽元纪又有何不可呢?
思及此,欢喜终于有一瞬间冲破担忧,他忍不住去看中泽元纪,心里时刻清晰中泽元纪的方向在哪,一转头就正正好对准中泽元纪笑着的脸。察觉他的视线,中泽元纪刚刚还侧向别人的脸立刻转向他。
四目相对,小林虎之介受惊似地扭回头,眼神在空中一触即分。
之后的几分钟他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,时间如同消失了一般。朝着摄像头摆弄姿势时他的大脑嗡嗡作响,方才那点侥幸消得一干二净。
球儿们下场后挤成一堆拍照,合照拍完之后又三三两两地分开拍,没拍两张就收到工作人员的提醒:“外面风越来越大了,不知道晚点轨道会不会停运,尽早回家哦!”
跟生田俊平和橘优辉简单拍了几张照之后,小林虎之介看了眼手机,时候已经不早了,他坐到椅子上,准备拿出拎包里的卸妆水到卫生间里卸妆换衣服。
刚把拎包拉链拉开,手还没伸进幽黑的内层里摸索,忽然有层阴影笼罩上半空,小林虎之介抬头,看到中泽元纪正弯着腰看他。
“虎,跟我一起拍张照吧,很快的”,中泽元纪向他摇了摇手机。
“啊,噢,好”,小林虎之介手忙脚乱地把包放到旁边,莫名地有点心虚。刚刚在和俊平他们拍照时,他心里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去找中泽元纪拍张照,但瞬间就被他否决了,自己现在还没办法很坦然地面对他。可是当中泽元纪真的找上他时,他却很难说自己不是高兴的。
中泽元纪把手机递给旁边的工作人员,让他帮忙给他俩拍一张照。小林虎之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,只好维持着原状,干巴巴地侧坐着面向镜头。
“好了”,没喊321也没说茄子,工作人员迅速拍好照片递给中泽元纪,就离开去忙下一段走秀的事。
小林虎之介活动了下僵硬不已的面部肌肉,感觉自己刚刚那张照片应该拍得很不自然,“让我看看拍得怎么样”几个字徘徊在嘴边,最后却只随着一口吸气收了回去,吐出来的变成了“记得传给我照片噢”
一张合照而已,拍得不够好看也没必要重拍,他们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合照。很多张和别人合在一起的照片,兴许还会有像这样单独两个人的照片,在很多天之后,在他们都不那么在乎他们之后。
小林虎之介遏止住泛滥的情绪,到此为止了,他想,困扰他那么多天的东西,在今天之后都会彻底消失的。
又一次来到大门口,来时灰白的天已经全黑,气温也降得很低,风经过的地方皮肤都被凉出一层鸡皮疙瘩。小林虎之介这时才生出些要离别的愁绪,他想起自己来之前如临大敌的样子,不免自嘲地笑了笑。
球儿们人员分成两波,离得近的一块去坐电车,小林虎之介和橘优辉住得远,选择打车。他们几个在门口彼此叮咛几句“注意安全”后就分散了。小林虎之介看着中泽元纪的背影,他跟其他球儿走在一块,有说有笑地走远了,一点点消失在小林虎之介的视野里。
他转回头,努力忽视心里那点酸楚。
台风天总是很难打到车,意料之外的,小林虎之介很快打到了车,他欢呼一声:“lucky!”
旁边的橘优辉艳羡不已,“唉,我这还没消息呢”,小林虎之介拍拍他肩膀,安慰道:“很快就会有了”
等待的时间无事可做,他跟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。
天色越来越黑,留下来的工作人员完成清理后也匆忙赶回家,四周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,小林虎之介望着天发呆,在心里一件件盘算着回家后要干的事,先把防风帘拉上……然后洗衣服……顺便把桌子收拾下…..
家务事安排到一半就被橘的声音打断:“我的车到了,比你的还快呢,虎,我走啦!”
小林虎之介笑着踹他一脚,摆摆手和他道别:“去吧!”
话说,他叫的车怎么还没到…他不是最先打到的吗?
划开软件才发现消息栏收到了一长串解释的消息,是司机发来的,告诉他轮胎打滑了,十分抱歉不得不取消订单,还附带了一张车搁置在路边的照片以示清白。
小林虎之介看得提心吊胆,忙回复道“没关系,不用管我,师傅你没事吧?”,得到对面传来平安的回讯才松一口气。
平台自动给他呼唤下一辆车,系统显示他前面还有5个人。橘优辉走后,身边最后一点热闹也没了,刚刚努力提起的情绪在等待中被消耗殆尽。
空气里的温度越来越低,小林虎之介感觉漆黑一片的天像个洞,正一点一点地把他的精力吸走。
他蹲下身,套上卫衣帽,把自己整个人埋进衣服里,低头划着手机,屏幕发出的光映出他面无表情的脸。
几道闪电倏然贯穿天空,强行把昏黑的夜撕出几道裂口,爆炸般的雷声在耳边炸开,将空气轰出层层气浪,很快又恢复平静,裂缝里冒出丝丝雾气,四散开来。
小林虎之介看着逐渐散满整片黑夜的雾,觉得很是眼熟,很像前段时间自己去看的烟火大会落幕后,残留在上空的灰尘散不尽的样子。
他还记得那时候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火药味,而现在扑鼻而来的只有泥土的湿润气息。
要下雨了。车还没来。
点连成线,雨势很快就变大了。空中雨线密不见缝,瀑布般倾倒在房顶,宛若碎石砸在脑壳上,声音杂乱无章,慌乱一片。
小林虎之介望天,脑里回想着初中课本里那点微薄的物理知识,试图推断出天空是怎么做到一瞬间下起这么大的雨的,猝不及防到他连预备方案都来不及想。
什么水蒸气、温度、湿度等陌生的名词在他脑海里飘过,模糊地能想出个大概,但具体过程,他早就忘光了。
都怪天太黑了,他才毫无知觉,或许大片乌云早就来了。
雨真大啊,比桥洞那天的雨还要大。
小林虎之介蹲在屋檐下,闭着眼任由雨水顺着风扑打到他的脸上,卫衣帽沿和脸全湿了,再不换个地方躲雨过会怕是上半身都要湿透。但他不想走,平静表面下压抑的心思太多,再不留个缺口放任自我,被压倒的就会是他。雨水冲干净了地上的泥污,亦冲散了他整晚悸动之上的那层伪装。如果再冲动些,他就会像航平那样冲到外面去淋雨,但他没有,毕竟家里除了他,谁也没有。
如果回到家之后有人快速地用毛巾给他擦干头发和身体,再去泡个热水澡,那么就算现在冲出去淋雨,也大概率不会生病,这样就不会被经纪人痛骂一顿,但哪来的人给他递毛巾?
积尘多时的记忆齿轮在暴雨冲刷下又缓缓转起,上一次给他递毛巾的人是谁来着?
哦,是杉原航平,那场他来回跑了很多趟的篮球戏。
上上次是谁来着?
啊…是犬塚翔,投完最后三球下场之后。
什么嘛。小林虎之介一把将帽子扯下,任由整张脸暴露在风雨里,难以忽视的无助将他席卷,他这才恍然发觉,风暴原来早已开始,而台风眼从未变过。
雨水渐渐糊了满脸,视线一片朦胧。小林虎之介伸手胡乱地抹掉脸上的水渍,一鼓作气扭头起身,往雨打不到的里面躲,只是再怎么往里躲,心里的雨还是在不停地下。
残留的水膜令面颊迅速失温,风一吹,嘴唇牙齿就冷得发颤,呼出来的气息却滚烫而颤抖。他躲在角落里,咬紧牙关,心里不断重复,没事的,没事的,雨过天晴后,什么事也不会有。
中泽元纪下午来会场的时候带了两把伞,一把深蓝色,一把黑色。他出门时外面正下着淅沥小雨,黑色的伞被他卷好放进背包里,拿着另一把伞走出门。
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带两把伞,只是脑子不知为何擅自想象了小林虎之介着急出门忘记带伞,下雨了没伞回家的场景。其实心里很清楚这样的事不会发生,因为拍摄那么多天小林虎之介也没迟到过,哪里会到临界点才出门。
不过他还是拿上了,就当是满足想象里给他递伞的那个自己。只是没想到最后自己才是那个忘记拿伞的人,临走前他还检查了下背包,看到里面黑色的伞,黑夜下和深蓝色差别不大,便以为东西都拿齐了安心离开会场。
上了电车之后,才想起来包里装的应该是两把伞。
他转头跟兵头功海和生田俊平说:“完了,我刚想起来还漏了点东西在会场,得回去拿”
兵头功海劝他明天再过来拿,现在太晚了,外面估计正下着大雨,走回去衣服肯定会湿的。
他说的很有道理,中泽元纪犹豫了,头上传来嘀嘀声,车厢门即将关上。
“嘀,嘀”手机震动,打车平台传来信息,司机已经接单,距离他还有两分钟。小林虎之介擤了擤鼻子,站起身来,打算走到更方便司机接送的地方。
一转身,他就看到了站在雨里的中泽元纪,脸上神情复杂,浑身湿透。
他说:“tora,我这里有伞”
中泽元纪提着一把伞,手里还拎着另一把。看见小林虎之介通红的眼眶,他突然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。
电车外面的天真的很黑,雨也很大,飓风涌动,差点把他的伞都掀开。中泽元纪在水池里一步步咬牙往回走,他上身只有一件短袖,雨打在皮肤上像被冰钻一样疼。内心一遍遍地问着自己,为什么要这么做,明明毫无意义,他不可能还在那里。落下的脚印却更发坚定,如他拿走两把伞那样义无反顾。
为了不可能见的一面,为了黄粱一梦般的希冀,中泽元纪觉得自己真的受了不少苦。他明明是巧于打算规划的人,却总在为同一个人做出没必要的、出格的事。每一次他心血来潮的想象,会发生的概率就跟两个人会相爱的概率那样小。
所以当他看见小林虎之介站在那里的身影,一时间难以置信。
上天垂怜,他真的在那里。